四十岁不老

几年前一个吃盒饭的中午,听见单位里几个年长于我的女人郑重相约:“往后要是谁问起咱多大了,咱就说是三十九,永远也不说四十岁。”记得当时我只是窃笑,以为这种“四十恐惧症”太过矫情。一晃我自己也年逾四十了,春华不知不觉从脸上淡出,木梳上缠着总也扯不净的头发,肚皮也丑陋起来,这时忽然品出女同事们那句话的滋味,不免怦然心动了。原来她们是出自对生命的珍爱。

十五岁时曾经对稚嫩恨之入骨,常常偷着用铅笔刀刮嘴唇上边的地方,希望早些长出胡须。后来胡子长得密密麻麻既粗且硬,又忙不迭地剃掉,因为看上去老相。再后来参加工作了,领导总是嫌年轻不持重,就故意拉长了声说话,耐着性子沏茶看报,假装一身成熟。终于有一天,望着镜子中那张无华的脸,扯着木梳上成缕的头发,捏着渐次变短的腰带,这才猛然一惑:怎么我老了?脚底的弹簧什么时候折了?从前那个鲜桃样水嫩的少年真地曾经是我吗?不服,不忍,不信,不承认……不行。天已过午,青春不再,此事已成定局。看来女同事们当初是切肤之痛后的痛定思痛,是对深刻人生体验的简化表述。四十岁,这几乎是生命的一条神奇咒语,一道不可撼动的分水岭。

旧时有句俗语:“男人四十一枝花,女人四十豆腐渣。”对于女人来说,四十岁是熟透了的季节,爱和憎都入木三分,像海洋冰川一样沉到生活底下。四十岁的女人是上帝与魔鬼之间的翻译,是往来于天堂地狱间的邮差。四十岁的女人是冬日升高时窗上的冰花,是缠上了防寒草绳的树干。四十岁的女人是晚秋草丛里肥胖而折翅的蝈蝈,是核大皮薄酸多甜少的山里红。四十岁的女人什么都曾有过,什么都正在承受,而又两手空空。四十岁的女人把写着女儿、妻子和母亲头衔的三张名片,一张呈给父母,一张献给丈夫,另一张送与儿女,剩下的还有什么?四十岁的男人也根本不是“一枝花”,驴一样地转磨道,不堪重负如山压顶,还花个什么花?花花肠子也得剪了去!四十岁的男人骑车走路有了固定频率,天阴下雨时无由地叹息,有热闹场面也不爱靠前,甚至见了较好女孩也不敢多看几眼。四十岁的男人看着“青年××”的名单脸热心虚,望着一步三跳的小弟弟又喜欢又嫉恨。四十岁的男人没有做错事的资格了,没有被原谅的理由了,没有从容的等待了,没有……了。

小时候一听说谁四十岁了几乎觉得他行将就木,老得掉渣了;现代人身健寿长,窗外世界又精彩,所以涛声依旧也正常。但四十岁毕竟是个坎儿,故而三十九岁弥足珍贵,一个数顶过十年。有位先生花甲之年还自称“中年作家”,我想是渴望激情的心理使然,虽有自信可嘉,只憾缺少科学精神。“不惑”其实是一把双刃剑,既指言成熟,又意味僵死。成熟并不那么美好,就像庄稼,成熟就要被割掉,也就是死亡。但“不惑”又的确给生命带来质量——意志坚定,行为有力,刚毅可靠,成就事业。这也是个怪圈。四十岁的人老不老,不在于步履是否蹒跚,也不在于心灵之窗的清浊;你只要看他手上的动作,是不是变得迟疑了。单位里一批又一批人退休,四十岁的人被称作“老×”,刚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在眼前蹦蹦跳跳,整天用电脑跟火星对话,四十岁人的手指便越发显得迟疑了。这时真需要调整一下心态,告诉自己你已不再年轻;可又不能硬往老字堆里扎,所以便要在持重里面加进一点酵母,让面团暗自膨出几个洞,以便把激情“做活”。他们使劲儿赞美“秋实”,是因为满目雪泥鸿爪。

四十岁--春与秋在 这里握手。旅人在途中不断告别,又不不断小憩,只是不再张望问路。如果有梦可做、有事可想,或许还能在成熟与矫情的夹缝里多撑几年青春呢。所以,不言老也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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